每一个巨大的缸体,都是一个小宇宙,隐藏着天地之间的自然哲学,也隐藏着味觉机密。
在酱园,最厉害的,也是工资最高的,是“头脑师傅”。老底子的酱园,资本雄厚的,才请上一位“头脑师傅”。恒泰酱园了不得,一下请了两位“头脑师傅”。如果酱园老板的工资是十两银子的话,那么“头脑师傅”就得二十两银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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懂的人自然懂:一个酱园的“命脉”都捏在“头脑师傅”手里。出的酱油鲜不鲜,醋的香正不正,酒的味道醇不醇,都跟“头脑师傅”有关。在科技不发达的年代,“头脑师傅”掌握的几乎是一些核心机密,连他自己都说不太清楚。比如,门帘开不开,窗门开多大;缸盖什么时候开,怎么开,开多大——但凡要动什么东西,都要经过他的同意。如果未经“头脑师傅”同意,随意动什么物件,那要挨罚的。
1881年,恒泰酱园成立。1903年,五味和食品店成立。其后,两个商号经历变革、合并,后又整体改制,最后有了“浙江五味和”。尽管如此,从“头脑师傅”手中传下来的“味觉秘密”却一点没走样。代代相传后,成为独特的味觉记忆。
在杭帮菜领域,胡宗英胡大师相当于“掌门”,弟子至少几十位。胡大师有一天说:“做西湖醋鱼这道菜,鱼可以换,醋不能变。”杭州的名菜西湖醋鱼、宋嫂鱼羹,如果换了别的醋,一尝就知道,味道就不对了。
杭州人十分熟悉的家常菜——油爆虾,你试试别的酱油——就是做不出来那个熟悉的味道,必须用“蓝袋鲜”。大师们都试过了。秘密在于,虾头里的虾油,必须与酱油复合产生的酱香一起,才能造就油爆虾的独一份味道。虾的鲜腥,必须和酱香一起,才有彼此的成全。再比方说,杭州人都喜欢吃的酱鸭,用别的品牌的酱油,这个酱香就没有了。出来的酱鸭,就不是老杭州味道。酱鸭,酱香肠,老杭州人都知道,也要用这个看起来朴素极了的包装。
说起来,也不是这个酱油、醋有多牛,而是这个酱油、这个醋的味道,已深深地融入大伙儿的味蕾里,成为味觉记忆了。
一旦成为穿越时光的味道记忆,那还有什么可以代替的吗?没有了。
有个杭州朋友,在国外生活。想吃一口正宗的杭州味道——拌面。面条在当地的中国超市能买到,酱油也是有的。酱油、葱花、榨菜、油。拌面还有什么难度吗?但吃来吃去,就不是那个味道。最后,他让朋友买了酱油寄去。一口拌面进去,眼泪都要掉下来了,这才是杭州街头,每天清早大家能吃到的拌面了。
“味道”是个什么东西?比方说,酸、甜、苦、辣、咸、鲜,有的数据可用仪器测出来,有的感受则用仪器测不出。辣,就可以测出来,有不同的辣度。辣甚至用到海底光缆上,防止微生物生长。
“味道”也是一门科学。但这门科学里,“鲜”却是在中国人的味觉体验里最玄奥的因素,它既在五味之内,又在五味之外。科学数据认为“鲜”来自于20种氨基酸的作用,但在中国人的味觉谱系中,“鲜”是一种综合性味道,是在各种味道的相互调和作用下,呈现出来的效果。
在酿造领域,把传统工艺科学化的过程,是一个科学的事,涉及到很多专业的跨界。单是一个学科,做不了这个事。
有一次,五味和想要调制一款调味汁,也就是把酱油、醋、酒等调配到一起,用来代替传统的调味,来保证每个厨师烧出来的菜肴口味上尽量接近。但奇怪的是,不管他们怎么调制,最终出来的味道还是有些差异。也请来了烹饪大师,什么原料,什么配比,同样步骤,一一执行。调出来,下锅,把虾烧出来大家一尝,还是一口就尝出不同之处。秘密之处,后来调查清楚了:现场的“生料”混合,跟预制的“熟料”混合,是不同的。熟料是必须烧开的。这是为了保质期的考虑。但一旦烧开,味汁里的咸甜没有受到影响,酒香却不一样了——酒香跑掉了。
中式烹饪里,有些东西是非常微妙的。这些秘密,其实都藏在“头脑师傅”的肌肉记忆里。他说不清道不明,科学仪器也检测不出,但是,舌头知道。
江南七月,太阳底下酷热难当。温度计已经爆表。“开耙”师傅杨国英,在五味和做玫瑰米醋第七年了。她满头大汗,把一个个巨大的草缸盖搬到场地里去晒。
经过六个月的生长,米醋成熟了。到处飘荡着醋香。草缸盖这个东西,很奇妙,能藏潮,能长菌,非得用这个不可,也非得每天搬出去晒一晒不可。搬了三四个小时的缸盖,然后,她开始“开耙”。
“开耙”是个技术活,直接影响着醋的风味。什么时候开耙,什么温度开耙,开耙的力道如何,都是开耙师傅经验累积的结果。
在开耙前,杨国英先闻一闻香,摸一摸缸。可能这也是一种仪式。摸一摸缸,就知道手上的冷暖。闻一闻香,懂得每一缸里的秘密。每一缸搅动六次。每一次搅动,要让整个缸里的液体翻动起来,带动米渣,在缸内旋转。这个巨大的场域里,每天有两千多缸米醋都要开耙。
每一个巨大的缸体,都是一个小宇宙,隐藏着天地之间的自然哲学,也隐藏着味觉机密。
唯有时间可以了解。(文、图 / 伴农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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